人人都劝我蜉蝣一粟岂可与天斗，不如放下。
我不肯罢休，不惜以身入魔，打上九重天只为谢梧讨一个公道。
不想那九重天上端坐高台，表情怜悯望着我的仙人。
正是谢梧。
他说他是下凡历劫的仙君。
而我也不是什么凡人，是陪同他历情劫的小仙。
却不想我执迷至此，困囿红尘，愚钝不可教也。
怕我纠缠，谢梧表示，愿帮我堪破情劫。
我却朝他淡然笑笑说: 不必。
我的情劫，本来也不是你。
替你报仇，不过报你母亲的恩情。
谢梧笑我妄语。
他追下凡尘，才发现我真的没有骗他。
那婚礼，甚至是他娘亲自操办主持的。
1
在九重天养伤的日子并不好过。
人人防贼一样防着我，生怕我对谢梧纠缠不清。
毕竟我当日打上九重天的样子实在可怖，狰狞着张脸，一副杀神模样，提着剑逼近杀死谢梧的仙子楚音。
任谁看了都要往后小跑两步。
仔细想想被人避而远之的情形，我却觉得有些冤枉。
毕竟我眼中的故事是，高贵仙子一时不顺眼杀害我夫君，我矢志不渝不惜以身入魔，只为复仇。
可惜真实的故事是——
我不惜一切代价，打算与杀人凶手同归于尽时，谢梧出现在我眼前。
他漠然对我说: 何云青，你执迷太过。
楚音杀我只为助我历劫。
然后他挡在我刺向楚音的剑尖前，抬手将我的剑一寸寸湮灭，直到彻底化为尘埃。
为救楚音，重伤于我。
倒下前我想触碰谢梧的脸，确定他是不是幻象，还被他后撤躲开。
据说我奄奄一息，快被扔进仙池喂鱼时，司命仙君才反应过来，我是陪仙君历情劫的小仙。
我才算勉强保下这条小命。
2
此刻，我躺在仙树上屏住呼吸，隐匿身形。
静静听着一众仙人讨论我的去处。
他们七嘴舌，却抉择不出一个好办法。
功过两字来看，我助谢梧历劫有功，入魔打九重天又有过。
楚音这时开口说: 那小仙堪不破情劫。
这也难免，她仙阶低微，如何了悟。
她也算赤诚，不如化开她的魔骨、抹去记忆、放归红尘重新历劫。
旁边仙人促狭地看了一眼楚音与谢梧: 楚音仙子果真心胸广阔，此法确是良法。
但愿这小仙历劫归来，不会因着一世情缘纠缠谢梧仙君不放。
毕竟谢梧和楚音才是……
说到此处，众仙人都暧昧地笑了笑。
我忽然想到这两日听到的仙界传闻: 若不是谢梧要下凡历情劫，楚音和谢梧都已经结为仙侣了。
难怪在凡间时，谢梧遇到楚音后对我再不假辞色，哪怕那时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现在我又成了意图拆散这对神仙眷侣的恶人。
我这个尚未堪破情劫的微末小仙，在众仙人眼中显得可恨又可怜又可悲。
只因谢梧身份高贵，他们便认定我的一切行为都不是出自纯粹本心，不过是攀龙附凤的小人行径。
我自嘲地笑笑，他们不会去想，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谢梧身份。
3
谢梧沉声道: 不必再下凡重历情劫了。
这劫是我欠她的，我替她化掉便是。
从此才算两不相欠。
见谢梧态度决绝，语气更是不容置喙，众仙不再多言。
可他们不多言，我要多言。
我从树上翻身下来，朗声说道:
想必各位仙人对我有所误解。
我虽不才，修了魔道，但只修短短十年，便已重天下再无敌手。
我转头盯着谢梧道: 所以不劳仙君费心。
我不会渡不过此劫。
谢梧微微皱起眉头，张口反驳我的话: 何云青，你不必舍不下面子……
他接下来要说无非是: 同时历劫，他早已魂归仙身，而我深陷红尘泥沼不得脱身。
我没等他说完，淡淡笑道: 看来我的情劫本非仙君你。
我早已改嫁，没有为你守节，替你报仇不过是偿还欠你母亲的恩情罢了。
养完伤后，我会回到此世红尘。
谢梧冷下脸说: 随便你。
4
我在天宫重新养伤。
现在茶余饭后的谈资都被我的事包揽了，无非是说我死要面子假清高，或是说我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总之没人相信我在短短两天就把谢梧抛诸脑后。
毕竟人人都见到了凡尘镜中，曾经的我如何痴缠谢梧的。
待到谢梧遇到楚音后，我更是自不量力，仗着正牌娘子的身份处处阻挠二人情缘。
而后，我又为了帮谢梧报仇那般不顾一切。
如今却说忘便忘了?众人摇摇头说绝不可能。
我其实并不觉得旁人对我的臆测能对我产生什么伤害。
他们只是将我与谢梧、楚音相比，觉得我实力不济罢了。
于是谈论者不自觉地站到了强者身侧。
所以我将一切抛诸脑后，吃好喝好养完伤准备再次历劫。
期间，楚音来找过我。
她神情倨傲: 我并非有意扰你此世历劫。
只是谢梧的因果更为重要。
若是你因为我与谢梧才不肯放弃此世凡人之旅，只怕你更难堪破此劫。
我笑道: 绝不是。
等我养好一身筋骨，准备重新下凡时，谢梧意外地出现在凡尘镜前拦我。
谢梧微微蹙眉道: 何云青，你现在还可以反悔。
我仍记得谢梧在凡间时，曾对我说让我少对他摇尾乞怜，说我为了几文钱与旁人争实在难看之极。
想到此处，我冲他摇头说: 不必了。
不必反悔，也绝不反悔。
我突然转头向谢梧的方向走去，众人还以为我刚放完大话就后悔，几声笑都传到我耳边了。
我只是从怀中掏出泛黄的纸张，将沾了墨的笔递到谢梧面前。
我道: 劳烦谢郎君，将这份和离书签了。
谢梧显然没料到我会提这个。他冷淡望我，指尖一弹，一簇火苗蹿上那纸和离书，顷刻间将其燃为灰烬，尘埃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我笑: 也罢，仙君在凡间身死之时，便已算断了这份情缘了。
5
我回到凡尘时，谢夫人早已候在门口迎我。
她紧紧攥住我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眼里大颗大颗砸在我的手背。
她没问谢梧只言片语，只细细端详我周身，心疼我一路沾染的风霜雨雪。
一个俊俏的郎君从门内走出，见到我时眼眸雪亮，手里那把饲料撒了满地。
几只贪吃的鸡也从院里忙不迭地跑出来，在聒噪的咯咯哒咯咯哒的声响中，温彦跟孩子似的嘴一瘪吼了声道: 娘子，你终于回来了。
那嗓门，震得街坊四邻都探出头来瞧。
我只好在门口与邻里叙话，从晌午一直唠到傍晚才堪堪进门坐下。
幸而等我走进厅堂时，晚膳早已摆满整桌了。我从不知道小小一张桌子竟能容纳这许多的东西。
满满当当，怕是有十个壮汉也吃不完。
我这人最恨浪费，恨恨盯着还打算继续添菜的温彦，他还无知无觉地冲我憨笑。
谢夫人察觉到我心思，替温彦打圆场，差温彦把街头巷尾的邻居都喊来吃。
我的魔头师父能掐会算，也赶上了宴席。
一场又一场的热闹，足足喧嚣了半夜，街坊四邻才尽兴而归。
等人散尽后，我跪在谢夫人身前道: 娘，少爷没死，他本是天上仙，如今只是归魂九天了。
谢夫人忙把我扶起，神色淡然，对这话并不意外。
6
我在饭桌上跟谢夫人和温彦吹牛: 那有啥，打上去后，我三拳两脚，他们都趴下了。
吃苦?那是半点没沾上。
温彦兴奋地问我: 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厉害?
我卡了下壳，我如今浑身修为尽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我说: 我若活得太长了，你走了我不得孤单许多年。所以我主动让他们把我修为取走了。
温彦被我哄得眼泪汪汪的。
师父在旁边一副没脸看我吹的样子。
我心里感慨一声，不懂我良苦用心啊，我只是舍不得两人心疼我。
只有师父以唇语相讥: 就是爱装。
这场景被谢梧的出现打破。
他缥缈出尘，在空中浮现出身形来。
只见他袍袖一挥，我们面前的晚膳连同桌子被一股无形之力猛然掀翻。
我心中愕然，不是……我这边才说不后悔，他那边竟然后悔得这样快?
按天上时辰换算，他怕是连一刻钟都没捱过，便追下凡了。
谢梧同我招手道: 凡人寿短，你何必贪恋这几十年，受人间五谷杂粮之苦。
他甚至带了些恼怒道: 我既答应替你渡劫，你何苦还守在这人间。
你为何要笑?还总笑得那么开心?
为什么偏要一直扰我心绪。
7
谢梧甚至有些疯魔了，五指虚空一抓，无视仙界法度，对凡人下手了。
他竟将挡在我身前的温彦摄到掌中。
谢梧钳住温彦的脖颈，侧首睨着他道: 是因为他吗?
他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凡人。
更不曾为你生、为你死过。
我有些焦急地转向师父低声急问: 师父，他怎么了?
我师父老神自在地打量了几眼谢梧: 这不是很明显吗，入魔了。
师父就是师父，老魔头就是老魔头。
极有经验，一语道破。
此时温彦的脸已经憋得涨红。
我高声道: 不是因为他，是你。
谢梧放下温彦，眸中血色未褪，却染上困惑问道: 我?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