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的日子，表面如一池静水，底下却暗流丛生。
叶忱安分守己地扮演着“三少奶奶”的角色。
每日晨昏定省，去周夫人处问安。
周夫人是个面容憔悴、眉间刻着深深忧虑的中年妇人，对他谈不上热络，多是例行公事地问几句周林的饮食起居，眼神里带着审视，偶尔流露出一丝对他“冲喜”未能立刻见效的隐晦失望。
叶忱总是垂着眼，答得恭顺温婉，滴水不漏。
更多的时候，他待在静心苑陪着周林。
周林心性单纯，因久病困于方寸之间，对外界充满好奇。
叶忱便拣些书上读来的趣闻轶事，或是叶家过往走南闯北听闻的风土人情，稍加修饰说与他听。
他声音清润，讲述生动，周林总是听得入神，苍白的脸上偶尔会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和向往。
“叶哥哥，你知道的真多。”
周林时常这般感叹，眼神里是纯粹的钦佩。
叶忱只是浅笑，用银签子细细剔了果核，将温热的梨瓣递到他手中：“不过是杂书看得多些，胡乱说来给三少爷解闷罢了。”
他善于此道，知道如何用最不经意的姿态，恰到好处地展现一点自身的价值，又不至于惹人忌惮。
他细心留意周林的药方和饮食，凭着过去照顾生母积攒的经验，偶尔会提出一两样无关痛痒却显得极为用心的建议，比如某样食材炖煮火候的细微差别，或是午后小憩时窗户开合的角度。
这些细微之处，让周林愈发依赖他，连带着周夫人听闻后，对他的脸色也稍霁了些。
下人们的态度依旧微妙。
大丫鬟春桃似乎更谨慎了些，许是那日廊下撞见大少爷的情形传了出去。
小厮冬青则仍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叶忱几次发现，自己与周林说话时，窗外廊下偶尔会极快地掠过一抹墨绿色的挺拔身影。
周桡。
他似乎常来静心苑，却极少进屋，多是站在院中或廊下，隔着窗问周林几句话。
目光有时会不经意地扫过室内，落在叶忱身上时，总是带着那种审视的、冰冷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力度。
叶忱每次都会立刻站起身，垂首立在一旁，做出恭谨畏惧的模样。
心脏却会在那目光掠过时，不受控制地微微加速。
那是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本能警觉。
这日午后，周林服过药睡了。
叶忱轻手轻脚地替他掖好被角，退出暖阁。
外间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雪。
他想起昨日周林提过一句，想看一本搁在书房旧箱笼里的游记。
那书房是周家公用的，就在静心苑隔壁的院落。
或许这是个机会。
既能讨好周林，也能稍微熟悉一下周家的环境。
他需要知道更多的信息，才能在这深宅里找到立足之地。
他跟春桃低声交代了一句，便拢了拢衣裳，独自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寂静无人，充斥着旧书和灰尘的气息。
叶忱很快找到了那个箱笼，费力地打开，里面果然是些陈旧书籍。
他正低头翻找，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周桡和另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男声。
“……区区蟊贼，也敢动军需的主意，真是活腻了。
大哥你下手还是太利索，该扔到我那儿，让我好好‘款待’几日。”
陌生声音笑着，语气却透着一股阴冷。
“没必要浪费时间。”
周桡的声音依旧低沉冷淡，“证据确凿，按律处置即可。”
叶忱心中一凛，瞬间屏住呼吸。
他此刻躲在箱笼后，若是出去，撞破周桡与人谈事，绝非好事。
他只能尽量缩起身子，降低存在感。
两人似乎就在书房外间的桌旁坐下了，谈论起那起军需案和衙门里的一些事务。
那陌生男子语速快，言辞犀利，常带着讽刺的笑，叶忱猜测，这大概就是那位任典狱长的周家旁支，周栯。
忽然，话题不知怎地一转。
“说起来，我方才进来时，听下人们都说似乎有个漂亮胚子住进来了？
我思来想去，怕就是家里给我那病秧子三弟弟找的‘冲喜’男妻？”
周栯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和打量，“啧，可惜三弟弟久病卧床无福消受喽，还不如给我呢，我倒是可以好好疼爱他。”
叶忱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指尖瞬间冰凉。
外间沉默了一瞬。
随即，周桡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周栯，管好你的嘴。
他是周林的人。”
“哦？
周林的人？”
周栯拖长了调子，笑得越发不怀好意，“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人，占着这么个美人儿，岂不是暴殄天物？
送上门来的，大哥你敢说你没兴趣……？”
“砰”的一声轻响，像是茶杯被重重搁在桌上。
周桡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那股久经沙场的血腥煞气即便隔着一道门，也压得叶忱几乎喘不过气：“周栯，别打他的主意。
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周栯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带着点讶异和了然的玩味：“得，当我没说。
我的好大哥……你可护得真紧。”
外间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公务，周栯便借口有事，告辞离开了。
书房里只剩下周桡一人。
叶忱缩在箱笼后，一动不敢动，后背渗出细微的冷汗。
他听到周桡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起身，脚步声在书房内缓慢地踱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他藏身的箱笼前。
叶忱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一双沾着泥雪的军靴映入他低垂的视野。
冰冷的、带着硝烟和金疮药味的气息笼罩下来。
“出来。”
周桡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没有任何情绪，却比怒斥更令人心悸。
叶忱指尖掐进掌心，慢慢站起身。
因为久蹲，起身时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晃了一下，脸颊泛着不正常的苍白，眼睫颤动着，像是受惊的蝶翼。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刚找到的旧游记。
“大、大少爷……”他声音微颤，努力维持镇定，“我……我来给三少爷找本书，不知您在此……并非有意偷听……”周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青年纤细的身躯在宽大的衣衫下显得愈发单薄，苍白的脸上那双墨玉似的眼睛里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慌乱与惧怕，唇色被咬得嫣红。
像是一株被风雨摧折的花，脆弱易碎，却又在枝头顽强地绷着一丝不肯凋零的韧劲。
他的目光扫过叶忱手中的书，又落回他脸上，沉默着。
那沉默比任何质询都更难熬。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听到了多少？”
叶忱立刻摇头，急道：“我、我什么都没听清……真的……我只怕冲撞了您和贵客……”他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书抱在胸前，形成一个细微的自我保护姿态。
周桡的目光在他那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节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上移，盯住他的眼睛。
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颅骨，看看里面究竟藏着多少心思。
叶忱强迫自己迎视他的目光，眼睫上甚至逼出了一点细微的湿意，显得更加无辜可怜。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二少爷的话，”周桡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缓慢，“你不必放在心上。”
叶忱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下意识地点头：“……是。”
“以后少在外走动。”
周桡命令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强硬，“需要什么，让下人来取。”
“……是。”
叶忱低下头，露出一段脆弱白皙的脖颈。
周桡不再说话，只是又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沉难辨。
最终，他转身，军靴踏地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书房门外。
首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叶忱才猛地松了一口，后背重重靠上冰冷的书架，心脏还在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那本差点被捏变形的游记，又想起周桡最后那句“不必放在心上”和“少在外走动”。
警告？
还是……某种程度的……维护？
以及周桡那冰冷审视下，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异样情绪。
叶忱慢慢站首身体，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发丝，脸上的慌乱惧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思量。
他低头，轻轻抚平书页的褶皱，唇角极细微地、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看来这位冷硬如铁的大少爷，也并非全然铁板一块。
这深宅里的游戏，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也有趣那么一点点了。
他拿着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仿佛从未有人在此经历过一场无声的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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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桡不再说话，只是又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沉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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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叶忱才猛地松了一口，后背重重靠上冰冷的书架，心脏还在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那本差点被捏变形的游记，又想起周桡最后那句“不必放在心上”和“少在外走动”。
警告？
还是……某种程度的……维护？
以及周桡那冰冷审视下，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异样情绪。
叶忱慢慢站首身体，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发丝，脸上的慌乱惧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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