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复读后考进他的学校,他却烦躁不已,处处和我划清界限。
可他不知道,我并不是为他而来。
后来我克服结巴,在新生代表演讲中,真诚致辞最感谢的哥哥时。
竹马怔然起身。
却被另一人按住。
他的舍友笑得轻狂恣意。
哥们儿让让,挡着妹妹给我送花了。
1
填志愿那天,很久不理我的贺皓第一次主动给我发短信。
报了哪个学校?
京湘。
他就在这个大学。
贺皓沉默,半晌回复:
怎么偏偏来京湘?
……算了,开学那天我会去接你,我给你打点钱,去买身漂亮点的衣服,别穿得土里土气就来了,保不齐新同学会嫌弃你。
我呆住,心里名为自尊的某块地方,泛起酸涩的疼。
还有,你来了别像之前一样天天烦我。
他给我发了条语音,语气平静无奈。
最后再说一次,俞落落,我理解你缺爱,但你要学会独立,别再总把我当救世主,好吗?
我妈卧在旁边炕上,她不识字,却让我打了很多感谢贺皓照顾的话。
还高兴地说以后我在大学有个老家的朋友,也不怕再被欺负了。
她抬手,心疼地摸了摸我从耳垂一直割到后脑勺的伤疤。
以后遇到事了,不要闷着不说,妈不能及时赶到你身边,也有你贺皓哥哥在,他从小就护着你,妈放心。
我没让我妈听到贺皓发来的语音,攥着手机垂眼不语。
闪着蓝光的屏幕,浮现我最后的回复。
好的,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2
妈妈给我起名叫俞落落,希望我能落落大方。
可惜让她失望了,我天生内向,说话还结巴。
每次在与人交流的场合,我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尴尬。
这病很难治。
从在村里上小学开始,我就尽力避免开口说话,不和别的孩子交朋友,也不回答老师的问题。
不要那么孤僻,这样不讨人喜欢。
所有人都这样说。
除了贺皓。
不想说话就不说咯,你安静又乖巧,挺可爱的。
他把我护在身后,龇牙咧嘴和拽我头发的小胖墩干架。
我憋着泪,给他额角红肿处涂草药。
也就是那天过后,贺皓常常带着我玩,还让我叫他哥哥。
只发一个音节,很简单吧?
小男孩白净的脸上还挂着彩,却笑得开心。
从此,哥哥这个词,和妈妈一样,我张口说出来,身体都会感受到被保护着的暖意。
可是后来,搬离山村去了大都市生活的贺皓却慢慢变了。
我给他发了很多短信,说村里的事,说学校的事。
一开始还有回音,后来贺皓就懒得回我了。
高三的某个阴暗深夜。
我在小巷子里,裂伤贯穿耳垂,蔓延到后脑,校服领子洇了浓浓的血。
我在医院抖着手给贺皓发短信:
贺皓哥,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刚发出去,他就秒回了:
俞落落,我没时间听你讲那些鸡毛蒜皮的分享,我们都快高考了,好好学习行吗?就这样吧,关机了,别找我了。
我静静地看着手机屏幕熄灭,心中某处高高供起的光,似乎也随之灭了。
后来高考完后,贺皓问我报了哪里的学校。
我说复读了。
他沉默许久,也不问我为什么,淡淡回了个哦。
你三心二意的,学习成绩肯定会受影响啊。
俞落落,以后脑子要拎清楚点。
3
报到那天,我在高铁站提着沉重的包裹行李出了一身的汗,茫然四顾,不见贺皓身影。
他回复我的消息,说忙忘了,让我等一会儿。
等了半个小时,我才在人群中看到了两个高挑男生一前一后走过来。
一时恍然。
贺皓妈妈二婚嫁给富商,回乡把他接出小山村时,我和他才初三。
至今,已有四年未见。
贺皓已经完全褪去稚气,清俊明朗,引人侧目。
我又开始莫名紧张,手心出汗,忍不住喊了一句: 哥……
俞落落,你什么眼光,裙子挑那么丑的颜色。
大步走来的贺皓第一句话就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低头攥起鹅黄裙角。
我想说,这是妈妈挑的,她很喜欢,我也很喜欢。
然而结巴的毛病又犯了。
我只说了一半,贺皓的眉头就皱起来,无奈地叹气: 知道了,说话吃力就少说吧。
这是我舍友,你把另两个箱子给他掂着就行。
旁边悠悠走来的人摘下口罩。
一只修长的手接过我的行李,同时,我对上一双熟悉的、似笑非笑的眼。
妹妹,你好,欢迎来到京湘。
我呆呆地望着他。
世界真是小。
命运也够巧。
步重元,我复读前的高中同桌,会是贺皓的舍友。
老实说,我确实没认出来戴着口罩的他。
变化太大。
原本桀骜不羁,把头发染成白毛的叛逆少年。
现在竟收敛了许多锋芒。
他,实在很特别。
我还能想起他坐在我身旁,漫不经心地转着笔听课的疏懒样子。
也忘不掉,他把我从小巷子背起来,夜风刮过鼻尖时的梨花清香。
愣什么?
步重元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又翘着唇角拉长音调喊了一声:
妹妹?
4
贺皓走得太快,我只能跟上步重元悠哉的脚步。
那人哼着歌,手腕上的南京锁一晃一晃。
他忽然侧头搭话: 原来你高中天天写进作文的那个城里哥哥就是贺皓。
我轻轻点头,垂眼回避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以前,步重元在我安静做题时饶有兴趣地问过: 你,是不是喜欢你那个哥?
喜欢?
比起喜欢,更像是一种倾慕。
他的人缘好、成绩好,曾经也对我很好。
虽然他已经不会在意自己在老家土坡种下的小树长了多高,也不会再关心我们初中时常去的小杂货店被改装成了什么样子。
我很遗憾我们之间越走越远。
偶尔他又会很突兀地给我发几条消息。
你看最近新上的电影了吗?主演特别酷。
星巴克的新品一股刷锅水味。
我二爹给我不少零花钱,你想喝奶茶吗,我给你点。
我想,他是在告诉我,我没有被忘记。
可是贺皓。
我们这里没有电影院、星巴克。
连外卖也没有。
我是一个过时的、与他并不相配的老家朋友。
要我帮你追他吗?
我诧异地和步重元对视。
他看起来很认真。
见我回过神慌乱摇头,那人却又笑起来: 骗你的,我没那么闲。
……果然还是那个混不吝的一高校霸。
令人捉摸不透。
5
我报完到,整理好宿舍床铺后,收到了我妈的短信。
乖乖到学校了?记得向你贺皓哥道谢,妈做的腌菜罐头给他了吗?我记得他小时候爱吃的。
腌菜罐头就在我手边摆着。
刚才贺皓走得太急,我把罐子翻出来时,他已经拽着步重元离开了。
我沉默半晌,回复妈,等会就去送。
当我提起步重元是贺皓的舍友时。
我妈却激动到给我打了个电话。
落落,你还记得妈说过没,别和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沾上关系
我磕磕碰碰解释: 没有……妈,他人……很好。
你忘了他之前把你害惨了,妈妈提起来就想哭啊,那些丧尽天良的——
妈
我没摁住情绪,高声止住她的话。
不是他的错,是他救了我。
我解释过无数遍。
可我妈固执地认为,就因为那时步重元和我交好,我才被混混盯上。
导致被霸凌到脑震荡住院,高考失利。
不是的,妈妈。
他们只是挑中了我。
没有任何庇护的我。
6
寡妇家的小结巴。
又穷又不会说话。
那些人哄笑成一团,面目模糊扭曲。
我已经睁不开血瘀的眼。
于是我流着泪喊: 妈妈。
他们又是爆笑。
不如去她家也玩玩她妈?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忘记信念轰然倒塌时的绝望。
妈妈并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
她为柴米油盐发愁,为欠下的债奔波,为车祸去世的爸爸哭泣。
被霸凌的我,会让妈妈的肩膀变得更加沉重。
黑夜沉沉,梨花洁白如雪。
我想起还有一个人说,他会保护我。
看过霸王别姬没?里面那个程蝶衣被烟锅捣捣嘴,唱词儿就利索了,你们说……
人群中,有个抽着烟的男生笑得令我毛骨悚然。
让她的嘴也被烟烫烫,会不会就把她的结巴治好了?
不愧是文化人啊宇哥,来来来,你俩把她嘴掰开。
第一支烟,摁在了我的舌头上。
第二支,灭在了步重元的手心。
我只蒙眬记得。
他的耳钉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白金色的头发逐渐被血染成红色。
如一匹雪狼,与鬣狗们搏杀。
最后,少年背起我,拼命地向医院奔去。
夜风夹杂着他的哭泣和喘息。
看。
梨花落了。
哥哥来救我了。
7
我就小时候带着她玩玩,她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哥哥哥地叫,现在还这样。
她分考得不错,说实话京湘虽然不差,但也算不上她的最优选,不知道怎么想的。
人还行,我知道她什么心思,自卑缺爱,把我当救世主了,但我真不喜欢太恋爱脑的,有点烦……
贺皓不知道在和谁打电话。
我停下脚步,抱着妈妈的腌菜罐头,在楼梯间转角静静听着。
我莫名想起贺皓在初三转学时,一脸严肃地对我说过:
要常联系哦。
我们七年的感情很珍贵的。
从初中到高中的阶段,少年身体成长发育的速度最快。
而思想,却也会在一夕之间改变。
你想见见她?呃……也不是不行,不过她那什么有点病。
哈哈,不是脑子,是嘴。
她结巴,不会说话。
天边残阳落下,我的影子微微颤动。
这时,贺皓发现了我。
我站在背光处望着他。
他挂掉电话,神色不太自在: 你什么时候来的?
妈……让我……谢谢你。
我把腌菜罐头递给他,转身就走。
却忽然被拽住。
贺皓低下头闷声说: 我跟朋友随意惯了,你别在意,咱俩把话说开。
我知道你从小喜欢我,但是我们真不合适,所以我一直对你说话比较重,我对朋友都这样。
……你能明白吗?
8
贺皓也许以为我会崩溃。
他甚至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手帕纸。
因为小时候我爱哭,所以他叹息着,等待我的眼泪。
可我只是点点头,对他说。
我……知道了。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不在意了。
但搞笑的是,因为结巴,我连正常的解释都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我,我对你没,没有那种想法,以后,也,也不会,麻烦你。
贺皓眼神有点复杂,动作一顿。
空气沉默半晌。
我又问:
那个……步重元……在哪?
你找他干吗?
我像看奇怪生物似的,看着贺皓。
要去……谢谢……他啊。
就送这腌菜?贺皓啧了一声,我保准他刚收下,下一秒就扔垃圾桶。
是吗?
可我记得以前带饭到学校吃时,步重元总是会故作可怜兮兮地问:
好同桌,再赐我一口你的腌菜好不好?
我有点犹豫。
毕竟我不确定他的口味会不会也变了。
于是小心翼翼地问: 那……他喜欢……什么?
得了吧落落,人家随手帮个忙,你没必要缠着人感谢,这样也挺烦。
贺皓断定: 你这就是缺少社交导致的,我带你去认识几个新朋友,说不定还能治好你的结巴病。
9
他拉着我去了一个金碧辉煌的会所。
包厢里,音乐迷幻、人群躁动。
一个精致贵气的女生笑容满面,开门时亲昵地迎上来: 皓子来啦。
她先扫了我两眼,又看向我身后,忽然撇了撇嘴。
这女生嗔怪地捶了捶贺皓: 不是让你把步哥也带来吗?他人呢?
贺皓自然地端起酒杯: 别为难我,他这尊神我真请不动。
嘁,净骗人。
我坐下后拘束地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只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交友场合。
那女孩走过来主动和我搭话。
一只指甲缀着闪钻的手,递给我杯橙色的酒。
她朝我笑: 你好你好,我叫林茜姝,你是什么专业?我播音主持的。
她说话很快。
我尽力正常回答: 我……我叫,俞落落……计……科系。
林茜姝瞬间噗一声笑出来。
她歪头跟贺皓碰了碰杯: 我第一次见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人,真有意思。
贺皓瞥了我一眼: 天生这样。
那我可没法子治。
灯光晃眼,酒和烟的味道都让我不太舒服。
出来透气时,我打开手机,停滞在通讯录的页面。
上面除了妈妈跟贺皓的名字,还有一串没有署名的号码。
我安静地看了很久。
喂,小结巴。
肩膀猝然被拍了一下,我不小心按下了拨通键。
手机太旧,触屏时而不太灵敏。
我慌里慌张摁了好几下才摁掉。
拍我的人是林茜姝。
她笑眯眯地垂眼,有着不自觉的怜悯和轻视。
贺皓让我带你玩,他也真是……
林茜姝没继续往下说,我却已经听懂了话外之音。
我注定不能融入他们的圈子。
10
以前我问过步重元,大城市里有钱的学生是什么样子?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指着自己: 就我这样。
都是……非……主流?
我歪头,真诚发问。
戴着耳钉的白毛少年哼笑一声,抬手捏住我的颊肉,笑得嚣张。
都是混蛋。
林茜姝的香水味飘进我的鼻息。
吵闹的音乐和欢呼要穿透耳膜。
我忽然很想念故乡的那些梨花。
想念步重元衣领上淡淡的清香。
林茜姝点了根细烟: 要聊也不是不能聊,我和你一样都是复读生,之前是皓子高中的同班同学。
你是为了他考进京湘,我是为了另一个人。
她吐出一口烟感叹: 见过帅的,没见过这么拽的。
我大概猜到了是谁。
我沉默地听着。
皓子帮我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他竟然说只喜欢那种不喜欢他的女生。
林茜姝说到这,哼了一声: 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
我认同地点头。
她继续说:
可我跟他一样有病。
林茜姝看向正朝我们走来的贺皓,眼神意味深长: 追我的,我不喜欢,就偏偏想得到那个对我爱搭不理的人。
贺皓自然地拿掉林茜姝的烟: 都让你别学这些,也不怕伤嗓子。
他语气无奈,但并不像之前吐槽我衣服难看时那样烦躁。
林茜姝俏皮地吐舌开玩笑: 这么爱管我呀?要我叫你一声贺皓哥哥吗?
原本还皱着眉的男生当即红了耳根。
哦,他喜欢她。
而她喜欢另一个他。
原来是这样。
林茜姝回包厢前用余光瞟了我一眼,唇角的弧度像只俏皮得意的猫。
她笑着低声对我说: 看,你也是,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人。
真可怜。
11
林茜姝是个很自信的女生。
我想,是因为她从小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而她也不能忍受失去属于自己的东西。
所以即使我在她眼里毫无威胁,她仍要像巡逻领地的女王一样向我炫耀。
——贺皓是她的。
我觉得这种行为好幼稚。
但又忍不住想,如果她知道我真正想要的人其实是步重元,她会是什么表情?
可能会笑吧。
笑我不自量力。
我的思绪被一阵电话铃声给打断。
看到页面那串号码,我想都没想,按下了接通键。
然而大脑一片空白。
俞落落。
听到那人低哑倦怠的声音。
我发出了个嗯字节。
他笑了一声,很轻,像猫尾扫过心头。
刚才给我打电话干吗?
我有点窘迫: 按……按错,错了……
真的?
真,真的。
他不再出声,安静到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大概互相沉默了半分钟,我说: 对……对不起,打扰……你了……
我要挂断时,他却忽然开口:
不打扰。
我顿住。
仲夏夜风拂过脖颈。
他的嗓音懒散而温柔: 多说点话,我想听。
12
那年高考后,我和步重元再也没有过联系。
自从看到我奄奄一息躺在医院的样子后,我妈无时无刻不跟在我身边。
她爱我,所以恨一切伤害我的人。
她报警后,在派出所听到那群混混供述,他们说以为我是一高校霸步重元的女朋友,才想找我的麻烦。
谁让他天天那么狂妄啊?顶着个白毛拽得二五万,从津京回来了不起吗?现在不还是住咱这破县城里,看不起谁呢,还跟个结巴搞对象,笑死。
听说,步重元被好几个人按着,才制止住他再次暴揍那混混。
我妈回来后,在我病床边削苹果,一言不发。
病房外,步重元拎着几箱补品敲门,原本叛逆张狂的头发和耳钉黯淡许多。
他小心翼翼: 阿姨,我给落落带了……
我妈出声打断他: 你不要再出现了。
算阿姨求你,行吗?
很长,很长时间的静默。
只记得那天蝉鸣聒噪,我哪里都很痛很痛,而妈妈落到我手上的泪异常滚烫。
无法言喻的浓烈悲伤像一块雾蒙蒙的积云压在心口。
化不开、散不掉。
忘不了。
13
复读时,他的照片挂在上届的校荣誉榜。
我反反复复从那里经过,偶尔驻足发呆。
晚自习铃响时,天边最后一束光恋恋不舍地挪离那人冷倦眉眼。
我轻声默念。
京湘大学。
步重元。
好久不见。
这句话,我酝酿了无数个日夜。
没有结巴。
还有。
谢谢你。
然而我还没说出来,一个醉醺醺的男生撞了我一下。
美女……认识一下呗,嗝,我是皓哥同级的,别那么害羞嘛……
他的手搭在了我肩上。
我猛然甩开他的胳膊,冷冷瞪过去,那男生嘟囔一句脾气真差之后就走了。
重新把听筒对准耳朵,我听到步重元慢悠悠地问: 你在哪啊?
白月,会所。
跟你的贺皓哥哥在一起呢?
我如实答: 嗯。
对面沉默了两秒。
哼。
步重元猝然挂了电话。
我呆呆地听着嘟声。
嗯?
过会儿,他发来一条短信:
我要过去抢风头了,你的哥哥不会生我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