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玫萱

我是一个病秧子美人。
成婚后，宋拾羽为了治好我，散尽钱财，快马跑去各地找寻神医。
四处碰壁后，他因心里的失落和奔波，人也疲惫了很多。
府内一度充斥着压抑的气氛和淡淡的中药味。
我生病的第六年，他认识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医女。
宋拾羽不再总是低垂着眉眼，握住我的手，陷入死气沉沉的悲伤。
有时他喂我喝药，还会目光飘忽，不经意地笑了出来。
直到一日我突发呕疾，脸色惨白，吐个不停。
宋拾羽满身酒气，从外面赶了回来，第一次朝我低吼道。
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为了回来照顾你，今晚我就把她睡了
我心里一凉，愣愣地看着他。
1
面前男子一身青袍，身形欣长，眉如墨画，漂亮的桃花眼被醉意染上薄红。
两相沉默许久，我颤着嗓音开口。
你刚刚说……什么?
宋拾羽抚着额头，被酒意冲破的情绪平复了下来。
罢了。
他叹了口气，弯下身子，安静专注地帮我擦去衣裙上的污渍。
随后，他端来一盆温水，将热毛巾敷在我的额上。
我乱说的，你别多想。
我默默地看着他体贴熟练的动作，喉咙一哽。
心里质问委屈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次发病来势汹汹，我吐了个昏天黑地。
整个屋里都漫上了难闻的味道。
宋拾羽皱了皱眉，唤来婢女。
碧桃，把夫人盖的被褥换一下，都弄脏了。
碧桃是从小跟在老夫人身边的，心直口快，小声喃喃道。
几天时间，都换了十多条被褥了……
我垂下眼，指甲深深陷进手心里。
他随便呵斥了一句，把人赶走。
你往后靠，我先喂你喝药吧。
旁边放了一碗刚熬好的药汤，宋拾羽帮我垫了下枕头，顺手接过瓷碗。
药很烫很苦，他没注意到，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在他第三次看向屋内的沙壶时，我被烫得直吸气，推开了他。
怎么了?
察觉到我的抗拒，他揉了揉眉心，很是疲惫。
阿迎，药哪有不苦的，快点喝了吧，也别耽误时间……
我心里漫起一丝苦涩，偏头看他。
你现在有急事吗?
宋拾羽却没在看我，他望着窗外黑沉的天色，抿着唇许久都不说话。
我心中乱得像是被猫抓了一般，张口话说了一半，却捂着胸口猛咳了出来。
你和，咳咳咳……
这一咳就停不下来，宋拾羽的思绪一下被打断。
他无奈地扶起我，轻轻在后背拍着。
身体不好就别说那么多话，明日我再找大夫帮你看看。
他靠得很近，近得让我能看清他脖子上的一处红痕。
我像是被刺痛了，脸色苍白，背对着他躺下。
他收拾完，正要起身离开，我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今夜可以不走吗?我胸口疼得厉害……
宋拾羽犹豫了下，看着我，眼神还是柔和了起来。
好，我陪着你，睡吧。
他脱了外袍，双手靠在脑后，平躺下来，给我捻了捻被角。
晚上风冷，我指了指床脚处一床新被褥。
你也盖上吧。
因为我从小身体不好，两人一直没同房过。
我时常半夜不舒服，宋拾羽便特地再抱来一床被子，专门守着我睡。
只不过，最近几月，他倒是很久没来了。
2
提到这个，他面上有一丝不自在，轻轻牵起我的手。
阿迎，我最近一直忙着找你的药材，林笑她查了古籍，有法子的……
我神色一黯，又是林笑。
当时为了帮我遍寻神医，他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亲自去了姑苏药王谷。
来回往返三天三夜的路程，宋拾羽没有任何犹豫。
汴京人人皆羡我好福气。
直到半月后……我的夫君带回来了一位活泼爱笑的小姑娘。
我当时就面色一僵，那女子蹦蹦跳跳地走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她拍着身旁紧张的男子，扑哧笑开。
你这夫人的病哪有那么严重，一只烤鹅加一壶烧酒，我给你治好
林笑林笑，这个名字跟她本人一样，有趣爱笑。
她大大的笑容渐渐感染了宋拾羽。
他低头看向面前的小医女，眉头舒展开，几年来第一次弯了弯唇角。
好，我请你吃烤鹅。
思绪一下飘忽。
面前人依旧淡然地解释着，但是林笑她一个姑娘家，独自上山摘草药我放心不下。
最近回得晚，你就不用等我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勉强扯出了一个微笑。
拾羽，你身上有酒气。
宋拾羽对上我的目光，慌乱了一瞬，后又归于平静。
林笑今日生辰，她在汴京没有亲友，我陪她出去走走了。
他眉眼温柔，倒是夫人要好好照顾身体，离了我，你怎么办呀?
我喉间一哽。
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带你去做针灸。
宋拾羽认真帮我捻好被角，我赌气般推开他的手。
不想去。
他背过身躺下，无奈地叹口气。
阿迎，快好起来吧。
我别开微红的眼，苦涩地笑笑。
我日日待在屋内喝药，又何尝不想像林笑那样健康活泼地活着呢?
因着先天胎弱，我被爹娘嫌弃，被姊妹嘲笑。
当时只有宋拾羽待我如常，力排众议要娶我进门。
折腾了这么些年，我都快要放弃了。
可我舍不得他……
我悄悄地转身，身旁的男子早已熟睡，眉心已有了些若有若无的纹路。
我在心里默默许愿。
一定要好起来，给他生个可爱的小姑娘……
昨晚睡得极不踏实，宋拾羽又早早把我唤醒。
不过辰时，我抚着头向他撒娇。
能不能晚半个时辰，好不好嘛，就一会会?
他早已穿戴整齐，无奈但坚决地说。
阿迎，听话，林笑她那边病人多，总不能让她干等我们吧?
我愣了一下，垂下眼嗯了一声。
才不是这样，我们去了万春堂好几次，大多时候都是在门口等半天。
然后林笑打着哈欠慢悠悠地出来，眯着眼对他笑。
你来了怎么不叫我
3
今日不知为何，等了格外久。
宋拾羽抿着唇，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一阵寒风吹过，我多咳了几声，他的目光朝我看来，带着几分愧疚。
对不起，阿迎，你去马车上坐一会吧。
我进去看看林姑娘是不是出事了……
他话音刚落，林笑冷着一张脸打开了门。
她像是没看见我们一样，忽视了宋拾羽的欲言又止。
几个看病的大娘涌进来，把我们挤在一边。
万春堂就她一个人，林笑耐心地为她们看诊，叮嘱入微。
有时候她还会扑哧笑开，大爷，您别担心，少喝点酒就好了
她确实是顶顶有生机的女子……
我偏头看身边人，宋拾羽望去的目光柔和缱绻，像化不开的晨雾。
大家不禁夸道，林大夫真是顶顶温柔的姑娘，不知谁有这个福气……
马上有人打趣道，林姑娘，要不您看看我家侄子，他刚中了探花。
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林笑。
宋拾羽的声音有些冷冽，他淡淡的眼神扫向那些旁人，气压逼人。
过来。
林笑终于抬头看向我们，客气而生疏。
排队吧，轮到你们我会过来的。
不光是我，身边的宋拾羽也敏锐地发现了。
她在生气。
我安静地开口，林大夫，我们是第一个到的，也坐在这里两个时辰了。
我未吃早膳，小腹现已有些抽痛。
如果您没有时间，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针灸。
其实之前我一直在许大夫那边治疗，后面是宋拾羽说这里更近、更方便……
我已经准备起身，却被宋拾羽一把拉住。
他语气抱歉，别生气阿迎，她闹小孩子脾气呢。
他这话说得亲昵自然，我有些微愣。
宋拾羽轻笑一声，走上前弯腰靠下，把玩着她刚配好的药包。
尽管他极力压低声音，我还是读出了他的口型。
别闹，昨夜迟早补给你，急什么……
女子立马耳尖泛红。
一阵恶心传来，我的呼吸都变得急促。
林笑不情不愿地过来了，打开银针包，微红着眼。
宋大人，您这夫人可真是娇贵，多等一会也不行。
宋拾羽看了我一眼，解释道，她肠胃不好，我回去还要去熬小米粥……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银针没控制住力度，重重地扎下。
啊。
我痛呼一声，立马抽回。
宋拾羽很是紧张，握住我的手反复查看。
他皱了皱眉，林笑，你能不能别这么毛毛躁躁的，阿迎她……
对，我的医术不行，容不下她这尊大佛
林笑猛地一下站起来，双眸含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每次只要她哪里一不舒服，你就惊慌失措、处处对她嘘寒问暖。
她抹了一下眼睛，昨夜是这样，今日还是这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不会委屈的?
提及昨夜，宋拾羽的眼神有些闪躲，脸色染上一丝愧疚。
他似乎想伸手拉住面前人，却被林笑躲开。
她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请自便吧。
宋拾羽的手僵在空中，突然有些失神。
满堂寂静，过了一会儿有人小声地议论。
这针灸哪有不疼的?
是啊，林大夫一向温柔细心，我看这位夫人也太大惊小怪了。
说不定是人家故意的……
我蹙眉看向他们，正要出言反驳。
这时，宋拾羽突然牵起我的手，走了出去。
走吧，带你去许大夫那边。
他垂着眉眼，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是他的步子越来越快，握着我的手的力道也逐渐加大。
走到西街口时，宋拾羽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些漠然地看着我。
阿迎，刚刚……林笑真的扎痛你了吗?
4
我脸色有些苍白，抬头看了他很久，只问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
宋拾羽，这么多年来你守着我，是不是感到很无趣?
他抿唇不语，我哑着嗓子，步步紧逼。
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动心了?
你们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为什么你怎么能……
宋拾羽袖中拳头紧握，像突然恼了一般。
是又怎样你知道我这些年过得有多累吗?你又知道我为你流了多少泪?
我快三十了，温迎，真的很想要一个安稳的家。
他闭了闭眼，声音还是难掩愠怒和痛苦。
但是，我每次看到你毫无生机地躺在榻上，都会很恨自己，恨这个世界。
看见你受苦，我简直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或许一切的开始就是错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里一痛，难受地弯下腰去。
他冷冷转身，一脚踹在旁边的榕树上，枝叶摇晃。
我不该爱上你的……
一隔数天，两人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这是我们第一次冷脸，他似乎不太适应，几次想找个台阶下。
可我对此不置可否。
他默默把熬好的米粥放在一旁，我就淡淡推开，不吭一声。
府内的气息更加凝滞。
他一连打翻了几个花盆，也不好对我说一句重话。
宋拾羽变得更加频繁地外出，次次带上糕点和烧酒。
但是，不论再晚，他都会回府，静静地靠在屋外看我一眼。
而我听见屋外落锁的声音，才会悄悄吹灭油灯。
这是我心里最后一道底线……
有时他回得早了，我刚好在门口晒太阳。
我眯着眼看去。
宋拾羽像是刚去赛了马，喘着气，额发黏在脸上，眼里都是笑意。
一看见我，他晃了晃神，笑容敛去，眼里闪过一丝烦躁。
外面风大，你怎么出来了，万一又着凉了……
能不能不要老让人这么担心。
那一瞬间，我心里有点空空的。
对于他来说，外面总是让他能够放松、愉悦的。
而我却总是他心里沉重的包袱，挥之不去。
几年来，他对我总是苦笑和皱眉。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难怪，林笑的活泼风趣会对他有着那么大的吸引力。
直到下午喝完了药，我莫名吐了一地的血。
白帕都染上了血渍。
宋拾羽本来要出去，得知消息后砰地推开了屋门。
阿迎
他把我抱在怀里，心疼得红了眼。
平日里那么镇定自若的人，现在整个人都慌乱无措。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喝了药没?
宋拾羽的手都颤得厉害。
你等我，我去找林笑，我马上就去找人……
我心里一酸，别开了脸。
不用，我现在感觉好一点了。
他靠在我的肩头上，轻轻地环抱住我。
连语气都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了，我不该那样说话。
他急忙保证，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我垂下眼，还是没推开他。
我清楚他对我的心意依旧坚定诚挚。
但我按着自己的胸口，突然发现自己在介意、在害怕。
脑海里总是萦绕着，那夜宋拾羽那一句薄怒里带着几分情愫的话。
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回来照顾你，我就把她给睡了……
我闭了闭眼。
后面几日，像是补偿般地，他陪在我身边很久。
像我们的年少初识。
我作画，他在一旁研墨；我看书，他细心帮我扇风。
唯一不同的是，他偶尔会盯着地上发呆，又会突然莫名笑出了声。
我紧握着书本，直至指节泛白，装作没看到。
夫君，我有些渴了。
他回过神来，弯着眼对我笑。
茶凉了，我帮你热热。
或许是前几日亲自去了趟神庙，最近我的身子略有好转。
平日里在院子里走走，按时喝温补的药包。
宋拾羽也有些惊喜。
阿迎，等你好了，迎春花也开了，我陪你去西山。
他的泪滴落在我的脸上，轻声道。
我一怔。
无论如何，宋拾羽陪我走过了那些最困难的日子，我很感谢他。
这段婚姻，我还是想留给两人最后一次机会。
等我好起来，我要亲自和宋拾羽一起去猎马、去踏青、去划船。
没有了病痛，我们会像一对平凡夫妻，一起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就让这件事彻底划清吧。
5
内心的执念让我燃起了求生的斗志。
除了拒绝林笑的一切来访和诊治，其他能喝的药我都咬牙喝下。
能忍的痛我都死死忍着，不哼一声。
这种药性很淡，压制能力不强，每次病痛发作起来，真真让人痛不欲生。
宋拾羽心疼得很，劝我道。
阿迎，何必如此，我去找林笑，她肯定有……
不需要
汗染湿了我的额发，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的指甲陷进掌心，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我死不了，也不想再见到她。
他对上我眼里的狠厉，慌乱了一瞬，忙安慰道。
好好好，那我们就不去找她。
我的排斥太过明显，宋拾羽只能依着我。
他哪天回来的晚了，我也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用手扣向自己的喉咙。
此招有效极了，每次我吐得脸色惨白时。
宋拾羽总是匆匆赶回来，一脸愧疚。
连续几次这样后，他再也不会在外面多待片刻。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半月，变故发生了。
许久不曾烦扰我的腹痛来势汹汹，剧烈的绞痛差点让我晕过去。
旁边一个婢女快哭了。
怎么偏偏是今天，许大夫刚好出城看诊了，这可怎么办?
真的很疼，心里也酸得厉害……
我额上虚汗直流。
像是第一次发作，我忘了喝药那次。
宋拾羽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带着一点试探。
见我强撑，他的语气变得悲伤着急。
阿迎，身子要紧，别逞一时之气，让我担心好吗?
无奈之下，我死死咬着唇，还是点了点头。
宋拾羽得了我的允可，快速向外赶去，衣袂飘飞。
终究要去求助林笑吗?
求助一个明知与我夫君有牵扯的女子……
我竭力想要平稳呼吸，可胸口仍像被一双无影的手狠狠绞紧。
昏昏沉沉中，耳边传来小声的对话。
他有些担心，她没事吧?
少女的娇嗔传来。
你喊我来就聊这个?我们这么久没见，不打算做点别的?
传来衣物摩擦声，她大胆道，吻我。
宋拾羽声音有点漫不经心，乖，不是现在。
他转向我，等阿迎这次醒来，我会以帮她调养身子为由，把你接进府来。
林笑欢呼一声，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要不是你悄悄倒了她昨晚的药，我还真进不来……
似是察觉到男子脸色不对，她安慰地加上一句。
没事啦，少喝一次药嘛，你别太担心。
要不是她那么固执，极力阻止你出来……
心跳加速，愤怒和哀切交织在一起，我的身体因情绪的冲击而微微颤抖。
一滴泪珠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他的声音冷冷，小声点，在阿迎彻底好起来之前，你收敛收敛，别惹她不开心。
林笑不满，切，她又听不见。
她说着，还大胆地在我身上拍了一下。
我的指尖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