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三界之壳

空气在“幽都”的下层矿渣区是粘稠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它并非虚无，而是混杂着陈年岩石的土腥气、某种顽强腐烂苔藓的酸腐味，以及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沉闷，仿佛万千生灵在此地挣扎呼出的最后气息凝结而成。

这里没有纯粹的黑暗，只有永恒夜幕降下后，那灰烬般的、令人窒息的昏暝。

念生蜷缩在一条狭窄岩缝的阴影里，像一块失去了所有温度与念想的石头，几乎与凹凸不平的岩壁融为一体。

他不需要火把，他那双在永恒昏暗中淬炼出的眼睛，早己适应了这无光的环境。

视野是褪尽颜色的，只有深浅不一的灰，勾勒出前方嶙峋怪石犬牙交错的轮廓，更远处矿道入口模糊幽深的黑影，以及头顶那厚重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碾压下来的岩层穹顶——那就是幽都的天空，从未改变，令人绝望。

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至少，十六年来，念生所知的世界便是如此。

偶尔，从极高极远的上层富人区方向，会漏下几缕微弱到几乎可怜的光晕。

那是用“源核”矿石打磨制作的灯散发出的光芒，幽绿、冰冷，像垂死萤火虫最后的、有气无力的闪烁。

那光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衬出这深渊般的死寂与冰冷。

那是权力与财富的光，是幽石城统治的象征，也是无数像他父母一样的矿工，用血肉和寿命换来的、浸透着诅咒的微光。

念生动了动，关节因为长时间的静止而有些僵硬，发出极轻微的“咔”声。

他瘦削的身体包裹在磨得发亮、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麻布衣里，裸露在外的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

他像一只习惯了阴影的蜥蜴，悄无声息地滑出岩缝，贴着冰冷粗糙的岩壁移动。

他在聆听。

除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因为紧张而擂鼓般的跳动，远处更深层矿洞传来模糊却持续不断的、有节奏的敲击声——那是无数矿工正在为黑石家族挖掘珍贵的源核——还有一种更诱人的声音。

滴答…滴答…是水声。

就在附近。

他的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粗糙的砂纸磨过。

水源在下层区是比食物更珍贵的资源，通常被黑石家族的爪牙们控制着，设立水站，收取沉重的“水税”。

眼下，这处从上方岩缝渗出的水洼，守卫似乎刚刚巡逻过去。

夜视能力让他在昏暗中如鱼得水。

他像壁虎般敏捷地攀上几块凸起的岩石，靠近那处水洼。

水很浑浊，泛着不祥的铁锈色，水面还漂浮着些许说不清的杂质。

他毫不在意，用一个边缘己经破损的旧陶罐，小心地舀起最上层相对清澈的部分。

冰凉的罐身贴上掌心，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他贪婪地嗅着那潮湿的气息，强忍着立刻畅饮的冲动。

这点水，要和小宁分着喝。

想到苏宁儿，他冰冷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一瞬。

就在这时，头顶更高处，富人区的方向，一阵隐约的喧闹声和更明亮、更稳定的光芒晃动传来。

念生猛地抬头，瞳孔在瞬间收缩以适应那对他而言过于刺眼的光源。

他看到了。

一队由幽石城护卫押送的矿车正沿着蜿蜒的栈道缓慢移动。

护卫们手里提着的源核灯，散发出稳定而幽深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他们身上鞣制过的皮甲、腰间锋利的弯刀，以及脸上对下层区蝼蚁般存在毫不掩饰的漠然。

矿车上，满载着未经打磨的源核原矿，拳头大小的石头在灯光下折射出内部幽绿、冰冷的光泽，如同无数只来自深渊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这片绝望之地。

那光芒，是财富，是权力，是上层区醉生梦死的保障，也是吸食无数生命的诅咒之源。

念生的拳头无声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的父母，就是死于长期接触源核后引发的“矿工热”——一种从身体内部开始，缓慢而痛苦地灼烧、溃烂，首至将人彻底吞噬的恐怖疾病。

那光，是他憎恶的根源。

他抱着水罐，像一道幽灵，熟练地穿梭在迷宫般的下层区。

这里与其说是居住地，不如说是巨大矿洞以及被废弃的垃圾场和边缘地带。

人们蜷缩在岩壁凿出的浅洞或早己废弃的矿道里，用破布、碎矿石和任何能找到的东西勉强遮挡。

压抑的咳嗽声、婴儿有气无力的啼哭、病痛的呻吟如同永不休止的背景乐，回荡在污浊的空气里。

终于，他来到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那里有一个用几块巨大废弃矿渣和一张破烂不堪的厚帆布搭成的、勉强称之为“窝”的地方。

“小宁？”

他压低声音，像一阵微风拂过岩石。

“阿生哥！”

一个同样压低的、却带着明显欣喜的声音立刻回应。

破布帘被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同样苍白却难掩清秀的小脸。

苏宁儿，十五岁，念生的青梅竹马。

她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大，像两颗被细心打磨过的温润黑曜石，此刻清晰地倒映出念生的身影，闪烁着安心与喜悦。

“水弄到了吗？

没遇到守卫吧？”

她急切地伸出手，将他拉进这个狭小却相对安全的空间。

窝棚里狭窄、简陋，却被苏宁儿用一双巧手尽力收拾得整洁。

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充当桌子，上面铺着一块洗得发白却干净的旧布。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捡来的、看似无用却被她妥善收好的杂物。

“运气好，守卫刚换班。”

念生把陶罐递给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水，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蘸湿，仔细地擦拭他们仅有的两个粗糙陶碗。

“省着点。”

“嗯！”

苏宁儿用力点头，细心地将其中一个碗递给念生，“你也喝点。”

念生只抿了一小口，清凉的液体划过干渴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他把大部分水推回给苏宁儿。

在昏暗中，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苏宁儿放下水碗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按了按胸口。

“怎么了？”

念生的声音立刻绷紧了，里面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苏宁儿连忙摇头，试图挤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没什么，就是…刚才有点闷，现在好多了。”

她试图掩饰，但念生太了解她了，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借着窝棚缝隙透进来的、不知从多远之外反射而来的微弱环境光，仔细审视她的脸。

她的嘴唇缺乏血色，眼下的肌肤透着一丝不健康的青灰色阴影，比前几天似乎又深了一些。

“是不是又咳了？

晚上？”

念生的声音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矿工热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恶灵，笼罩着每一个生活在源核辐射范围内的穷人，尤其是他们这些毫无防护、住在最底层矿渣区的人。

那病状的早期，正是胸闷和咳嗽。

苏宁儿低下头，手指下意识地绞着打了补丁的衣角，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被看穿后的慌乱：“…就…躺下的时候，有一点…没事的，阿生哥，真的…”念生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闷，咳嗽……这和他父母最初的症状一模一样！

恐慌如同带着倒刺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们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门路，根本买不起富人区那些老爷们才用得起的、据说能延缓病情的“净光石粉”，更别提请那些只为黑石家族服务的医师了。

在幽石城的大家族眼里，下层区的贱民死了，不过是矿洞里少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虫豸，甚至还能节省一点口粮和水。

一股无力感混合着滔天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他霍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那个用石块垒成的破凳子，发出一声闷响。

“阿生哥？”

苏宁儿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仰起脸，眼中满是担忧。

念生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炸裂的恐惧和怒火。

他不能在小宁面前露出绝望，那只会让她更害怕。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声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事。

你好好休息，别乱动。

我…我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再找点吃的。”

他几乎是仓促地掀开布帘，重新将自己投入那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灰暗之中。

身后传来苏宁儿带着担忧的叮嘱：“小心点…”念生没有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控制不住情绪。

他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的神经。

但更汹涌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和不甘。

他失去了父母，不能再失去小宁！

她是他在这个冰冷绝望的幽都里，唯一的光，唯一的念想。

可是，在这暗无天日的深渊里，他一个连明天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的穷小子，又能做什么？

去哪里弄到能救命的药？

拿什么去对抗这吃人的命运？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疯狂与决绝，投向了更深处矿道入口的方向。

那里，通往黑石家族掌控的核心矿区，通往那传说中散发着致命幽光的“根巢”，通往那棵据说支撑着整个地下世界的巨大“幽光之树”……那也是通往死亡和未知的深渊。

一个危险而模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疯狂蔓延的毒蕈菌丝，开始在他被绝望和愤怒灼烧的心底缠绕、生根。

他需要源核，需要很多、纯度很高的源核。

只有那样，才有可能在黑市换到一点点净光石粉，哪怕只能延缓几天……而唯一能快速弄到高纯度源核的地方，只有那个禁忌之地——靠近幽光巨树的根巢矿区。

他知道那是禁地，靠近者非死即疯，幽石城的巡逻队在那里格杀勿论。

老矿工的醉话里充满了对那里的恐怖描述：异常的能量场、消失的巡逻队、扭曲的阴影、以及低语般的“地心回响”……但小宁压抑的咳嗽声，像一根鞭子，不断抽打着他。

去，可能是死。

不去，小宁……一定会死。

念生站在昏暗的矿渣堆上，望着那深不见底的矿道入口，仿佛凝视着命运巨兽狰狞的口器。

他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他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