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你重圆时

暴雨像是攒了整季的戾气，倾盆而下，砸在市一院急诊楼的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巨响，每一声都像砸在人心尖上。

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雨幕，尖锐地钻进耳朵，混着家属断断续续的哭喊声、抢救室里仪器的“滴滴”声，把空气搅得又闷又慌，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沉重感。

苏晚蹲在抢救室门口的走廊上，膝盖死死抵着沁凉的瓷砖，那股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钻进骨髓里，却压不住掌心残留的温热——刚结束的紧急胸外按压里，伤者的血透过薄薄的橡胶手套渗进来，黏在指缝间，带着生命流逝的黏腻与沉重，洗都洗不掉。

120送来的是个车祸重伤员，方向盘硬生生戳进了胸腔，肋骨断了好几根，呼吸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起伏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她穿着沾满血污的白大褂，跪在抢救推车上，拼尽全力按压了三十次，指骨抵着伤者的胸骨，疼得发麻，手臂也酸得抬不起来，只能趁着护士消毒除颤仪的间隙，靠着墙壁歇口气。

额前的碎发早被汗水和从门外飘进来的雨水黏成一缕缕，贴在额角、下颌，混着急救时蹭到的灰尘，把那张素来清冷的脸衬得格外狼狈。

白大褂的下摆沾着泥点和暗红的血渍，口袋里的听诊器还在微微发烫，金属探头贴着皮肤，像是在时刻提醒她：这场与死神的赛跑，还没到停下的时刻。

“让让！

让让！”

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走廊尽头传来，裹着浓烈的雨腥气冲过来，鞋底碾过地面积水的“哗啦”声格外刺耳，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苏晚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膝盖离开瓷砖的瞬间，还没等她撑着墙壁首起身，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

那力道极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几乎要嵌进她腕间的皮肉里，疼得她指尖本能地蜷缩起来，连呼吸都顿了一下。

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熟悉到骨血里的眼睛。

男人穿着一身深灰色定制西装，肩头和裤脚全被雨水浸透，昂贵的羊毛面料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衣摆往下滴，在地面积成一小滩水洼，却丝毫没折损他挺拔的身形——宽肩窄腰，脊背挺得笔首，像是哪怕天塌下来，也能稳稳撑住一片天。

路灯透过走廊的窗户斜切进来，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也清晰映出她自己的模样：白大褂沾着暗红的血污，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灰尘，眼底布满红血丝，连眼神里都带着刚从生死线拉人的疲惫与麻木。

是陆执屿。

这个名字像根生锈的针，猝不及防扎进苏晚的心脏，带着铁锈的钝痛，一下下刺得她指尖发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以为自己早该忘了这张脸——忘了八年前那个穿着白衬衫、翻墙偷摘后院草莓的少年，把带着露水的鲜红果实塞进她嘴里时，眼底的光比盛夏的太阳还亮，说“苏晚，这个最甜，给你吃”；忘了他攥着满分的数学试卷，拉着她跑到教学楼顶，迎着风喊“苏晚，以后我的奖学金、我的玩具、我所有好东西，都分你一半”时的认真；更忘了高三那年，他家道中落，公司破产，父亲被追债的人堵在门口，她被父亲强硬地拉着站在人群里，亲眼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人唯一一张合照——那是在草莓园拍的，她嘴角沾着草莓汁，他笑着帮她擦，背景全是绿油油的叶子。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照片撕得粉碎，纸屑飘落在他沾满灰尘的球鞋边，他却抬着头，死死盯着她，眼神冷得像寒冬的冰：“苏晚，从今天起，我们两清。”

可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胸口剧烈起伏，喉结上下滚动着，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旧疤，每一个字都裹着雨水的湿冷和说不清的颤抖：“苏医生，救他，也……救救我。”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苏晚心上，震得她耳膜发疼，连指尖都开始发抖。

她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抢救室——虚掩的门缝里，能看到护士匆忙递器械的身影，而手术台上躺着的，正是刚才被抬进来的车祸伤者，也是陆执屿的助理，早上还来医院对接过急诊楼改造项目。

“我是医生，救他是我的职责。”

苏晚用力挣开他的手，指尖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那温度透过冰凉的皮肤渗进来，烫得她心慌意乱，连声音都有些发紧。

她刻意加重了“医生”两个字，又补了句“至于你，陆总，我救不了”，把“陆总”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像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隔绝了所有可能。

八年了。

他从当年那个连饭都快吃不起、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的落魄少年，变成了如今手握千万项目、人人尊称“陆总”的归国建筑设计师；而她，也不再是那个会为了一颗草莓脸红、会因为他一句承诺就开心半天的小姑娘了。

她现在是市一院急诊科的医生，见惯了生死离别，看遍了人情冷暖，也学会了把所有情绪藏在白大褂里，不轻易外露。

陆执屿没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眼神太复杂了——有担心助理生死的焦急，有被她拒绝的痛苦，还有些她读不懂的、像是压抑了八年的情绪，像深海里的漩涡，带着强大的吸力，要把她这八年来小心翼翼筑起的防线，一点点吸进去、搅碎、瓦解。

苏晚不敢再看，怕自己再看一秒，就会忍不住问出那句憋了八年的“为什么”，怕自己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会在他的目光里软下来。

她猛地转身，推开抢救室的门，声音瞬间恢复了医生的冷静，甚至带着刻意的疏离：“准备插管，肾上腺素1mg静推！

监测心率、血氧，有变化随时报告！”

门“咔嗒”一声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也隔绝了那道灼热的目光。

可苏晚站在抢救室里，握着喉镜插管的手却还是微微发颤——她仿佛还能感觉到，走廊里那道目光，正牢牢黏在她的后背上，像藤蔓一样缠绕着，甩也甩不掉，连心跳都乱了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