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与自由禽的区别

凌晨西点半，林晚醒了。

不是被闹钟叫醒，而是被隔壁夫妻第无数次的争吵和摔砸东西的声音惊醒。

男人的粗吼、女人的尖泣，夹杂着孩子受惊的啼哭，穿透薄得像纸一样的隔断墙，蛮横地钻进她的耳朵。

她静静地躺着，没有动。

头顶是低矮、发黄的天花板，上面残留着雨水浸泡后蜿蜒的霉斑，像一幅绝望的地图。

空气中弥漫着城中村特有的、终年不散的潮湿气味，混杂着公共厕所飘来的氨味和某家廉价早餐摊传来的地沟油味。

这就是她的世界，活了二十二年的世界。

逼仄，嘈杂，不见天日。

“咳……咳咳……”旁边帘子后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声。

林晚轻轻起身，套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都有些松垮的旧T恤，动作熟练而悄无声息。

她撩开那道用来分隔空间的碎花布帘，看了一眼在简易木板床上蜷缩着的父亲。

他背对着她，肩膀瘦削，咳嗽时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她没说话，只是拿起门口那个掉了漆的塑料水壶，去公共水房接了点自来水，放在那个只有一片锈迹斑斑热得快线圈的“厨房”区域加热。

等待水开的间隙，她走到唯一的窗前，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窗。

窗外，不是天空，而是另一栋楼的墙壁，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对面阳台晾晒的破旧内衣。

两栋“握手楼”之间狭小的缝隙里，挤进来一丝微弱的天光，灰蒙蒙的，像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毛玻璃。

这就是“一线天”，也是她这间位于三楼的出租屋里，白昼唯一的自然光源。

楼下巷道里，早起的摊贩己经开始叮叮当当地准备营生，摩托车的喇叭声尖锐地划破清晨的寂静。

水开了，发出刺耳的鸣音。

她泡了杯廉价的茶末，放在父亲床头的矮凳上。

“爸，水。”

她声音很轻。

父亲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转身。

（承）林晚开始准备一天的忙碌。

她需要在自己去上班之前，把父亲的中午饭做好。

狭小的空间里，她转身、洗菜、切菜，动作流畅得像一首编排好的默剧，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绝不会碰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地方太小，每一样东西都必须待在它绝对的位置上。

她从水盆里捞起几片蔫黄的青菜叶，又小心地数出五片肉。

肉是昨天超市打折买的，冻在房东太太那个老旧冰箱的角落里。

她的刀工很好，肉片切得薄而均匀，这样看起来能多一点。

父亲的声音从帘子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挥之不去的颓唐：“晚上……晚上刘阿姨说要过来坐坐。”

林晚切菜的手顿了顿，没应声。

刘阿姨是这一带的“热心人”，专给人说媒。

自从母亲去世后，来说媒的人就没断过，尤其是在她父亲摔伤腿失去工作能力之后，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赶紧把她嫁出去，是这个家唯一的出路。

而父亲，显然也默许了这种想法。

“听见没？”

父亲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这次这个，听说家里是开杂货店的，条件不错……嗯。”

林晚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继续低头切菜。

刀落在砧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

开杂货店的？

她知道，无非是看中她年轻，能干活，彩礼能帮家里缓解一下债务，还能少一张吃饭的嘴。

她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摆在城中村这个混乱的货架上。

她把炒好的菜和米饭装进饭盒，盖上盖子。

然后拿起自己的包，那是一个用了很多年的帆布包，边角己经磨损，但洗得很干净。

“我上班去了。”

她说。

父亲终于翻过身，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挥挥手：“去吧，路上小心。”

（转）走出那栋压抑的楼房，穿过迷宫般狭窄、地面永远湿漉漉的巷道，林晚才感觉胸腔里那股憋闷的气息稍微顺畅了一些。

阳光艰难地挤过楼缝，在坑洼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巷口，她常去的那个早餐摊，王阿姨正麻利地给客人装着包子。

看到她，王阿姨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晚晚，听说了吗？”

林晚停下脚步，买了两个馒头：“听说什么？”

“拆迁！”

王阿姨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八卦，“都在传呢，说我们这一片，马上就要量地了！

补偿款这个数！”

她伸出几个手指，比划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

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溅起巨大的、混乱的水花。

拆迁？

这两个字对于城中村的人来说，遥远得像天上的月亮。

人们茶余饭后说了无数年，但每次都像是吹过一个泡泡，五彩斑斓地飞起来，然后“啪”地一声破掉，什么都不剩下。

她接过馒头，指尖有些发凉。

“真的假的？

传了好多年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这次不一样！”

王阿姨信誓旦旦，“我侄子在街道办，说上面己经开会研究了！

文件都快下来了！”

林晚捏着温热的馒头，感觉那点温度完全无法温暖突然变得冰凉的指尖。

拆迁……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能离开这个老鼠蟑螂横行的鬼地方？

意味着父亲能住进有阳光、有干净厕所的房子？

意味着那笔压得全家喘不过气的债务能够还清？

也意味着，这个她憎恶又熟悉的地方，将彻底消失。

意味着，她可能……拥有了选择的资本？

巨大的、不真切的希望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让她眩晕。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传言，只是传言。

过去太多的失望，让她不敢轻易相信。

（合）她揣着那颗被“拆迁”二字搅得七上八下的心，快步走向公交车站。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可能亮起的眼神，一会儿是刘阿姨即将介绍的杂货店老板，一会儿是补偿款那个天文数字，一会儿又是过去无数次希望落空后的空虚。

走到巷子与主街的交汇处，她习惯性地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庞大、杂乱、如同灰色巨兽般匍匐在城市中心的城中村。

而就在这一刻，她的目光定格了。

在村口那棵标志性的、半枯的老榕树下，停着两辆她从没见过的黑色轿车。

车型流畅，油漆在稀薄的晨光下反射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几个穿着衬衫西裤、看上去像是干部或开发商模样的男人，正站在车边，手里拿着图纸和文件夹，对着这片鳞次栉比的“握手楼”指指点点，神情严肃而认真地交谈着什么。

其中一个为首的中年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视线越过嘈杂的人群，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遇。

林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

那些人，那种车，那种神情……绝不属于这里。

她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几乎是逃离般地挤上了刚刚到站的、塞满了人的公交车。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和早餐的味道，闷热得让人窒息。

但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个中年男人抬头的瞬间，以及他们手中那份清晰的、标注着什么的图纸。

“这次……难道是真的？”

一个巨大的问号，伴随着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光亮，在她沉寂己久的心底，悄然升起。

（第一章 完）